◎ 何宇新
秋天去了一大半,白天坐在书房里,心情烦躁,无心看书。中秋日渐临近,想起三十年前发生的一些事情,心里愈加不安。
记得那也是一个夏天,午后的阳光明晃晃的,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。我沿着一条石子路走在去H中学的路上。那时我接受了一项任务:调查全区中小学乱收费的问题。H中学是市属重点中学,属此次调查的范围。学校离我家不远,不过半小时路程。对于这所学校我是熟悉的,因为我在厂子弟校高中毕业后,听从父亲的意见到这里来读过两年书。
父亲对我的管教是很严格的,尤其重视我的学习,他常对别人说:“对子女的教育严一点好,严是爱,宽是害。”上小学时,他要求我每天早晨天不亮就起床读书,偶尔我起来晚了一点,他会走到床前一把掀开铺盖,大声吼道:“起来读书了!”进入中学后,每当放学回家,他要我把语文老师当天教的古文一个字一个词地讲给他听,如果讲错了,他就用一尺长的竹尺片,狠狠地打一下我的手板。每当这个时候,我总是强忍着疼痛,流着泪水讲完一篇课文。
父亲是有知识有文化的人,他懂得读书的重要性,他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:“你的父母都是工人,没有社会关系,今后全靠你自己。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你多读书,有了本事踏入社会后才能安身立命。”
我也知道,他是为了我好,但他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,我是反感的。起初,我很畏惧,最怕他发脾气。因为他一冒火,就会打人。然而,日子久了,随着我年龄的增长,这种害怕的心理便渐渐地发展为一种怨恨,直到我参加工作多年后,都对他耿耿于怀。
那天下午,我在去H中学的路上,完全没有想到竟会碰见父亲。我远远地看见了他那肥胖型的中等身材,上身穿一件白色的汉挂,下身着一条深蓝色的短裤,脚上穿一双塑料拖鞋,右手拿一把蒲扇。看得出来,他是从家里出来散步的。当时,他和一个熟人正站在路边交谈。几乎同时,他也看到我向他们走来。然而与我不同的是,他脸上露出意外的惊喜,高兴地说道:“我和李嬢嬢正在谈起你呢。”按理,这个时候我应该快步走上前去和他们热情打招呼,并紧紧握住他的手。然而,我的反应却是异常冷淡,只是冷冰冰说了一句:“我到她们学校去调查收费的问题。”便扬长而去,头也不回,显得十分无礼。我的态度是如此冷淡,父亲当时是怎么想的,我不得而知,他在我面前从没有提起过此事。
其实,父亲已是63岁了,从一家国有纺织企业退休后一直赋闲在家,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。而我也是一个有3岁孩子的父亲,由于考虑到年幼的儿子没人照顾,我便把母亲接到我家里来带孩子,这样就把父亲一个人丢在一边。现在想来,我真是做了一件蠢事,但是当时并没有想这么多。间或父亲到我家里来看孙子,自然也遭到了我的冷遇。一次,中午我下班回家,正碰见父亲抱着我儿子从屋里出来,我脸一黑,装着没看见的样子。父亲见状,说道:“不是想过来看孙子,哪个又想来嘛。”整个吃午饭的过程,我没有和父亲说一句话,吃完饭,丢下碗,走进卧室倒床便睡了。我清楚地记得,自那以后,父亲再也没有来过我家了。
然而,我的惩罚很快就轮到了。大概自那以后一个多月吧,也是中秋节前夕,我回到家里,邻居告诉我:“有人带信来说,你爸爸高血压突发引起脑溢血,住进了医院,你赶紧去。”听到这个消息,我心里一沉,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,预感到情况不妙,当即就赶到医院:父亲躺在病床上,戴着氧气罩,呼吸急促,双目紧闭,脸色苍白,生命垂危。见此情形,我浑身颤抖,站在病房门口不敢靠近他,这时我终于醒悟了:对不起,父亲!但为时已晚,中秋刚过,父亲就走了。
三十年前发生的这一切仍历历在目,三十年来,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他,时时梦中与他相遇——是怀念,也是愧疚,更是悔恨。然而,此刻我又是在哪里呢?窗外依然是明晃晃的太阳。
(作者单位:重庆市九龙坡区政协经济农业农村委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