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 崔苑苑

　　记忆中，外公的身影停留于盛夏。

　　午后日高起，闲散俱静。蚂蚱伏在草面上振着青纱翼，蝉鸣嘒嘒穿过杨柳风与阳光交织袅袅。庭前的黄桷树遮蔽了半僘瓦房，往荫凉处斑驳的石板泼些清水，在躺椅上摇着蒲扇抿口茶，簌簌衣巾落枣花，这便是外公炎炎夏日里的片刻惬意。

　　我是在外公背上长大的，知了声一响，就闻令而动搭在外公肩头，支出高自己一倍的竹竿，缠上胶带伸缩于各个树杈间。少顷，只只肥硕的蝉就塞满腰包，遇到几只淘气敏捷的，它们在天上飞，外公就驮着我像个进击的勇士，挥舞着竹竿在后面追，一路惠风和畅欢声笑语。

　　跑乏了、笑累了，外公就从水缸里端出“秘制”凉饮。那时饮品没有现在丰盛，可外公总能变着法买到最新鲜的水果，榨成汁凉在水缸里。若是果酸味太浓，就放上两勺冒尖的白砂糖，往往到最后都甜到齁嗓子，而外公则在树下看着五官皱在一起的我乐得前仰后合。

　　外公是一名老兵，更是一名党员。他跨过鸭绿江，穿过血雨腥风的朝鲜战场，却没躲过枪林弹雨的无情轰炸。他时常卷起裤腿，抚着膝盖上的旧伤对我说：“你们这些娃娃，现在可太幸福了，当年在战场上，炮弹比雨脚还乱。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枚炮弹在班长身边炸开，顿时飞沙走石血肉横溅。突然耳边一阵轰鸣，我飞出数米重声倒地，恍惚间，我看见班长杵着枪在地上艰难爬行，身后血流如注。他的双腿被活生生炸断，他拼尽全力支起上半身，口中还声嘶力竭喊着‘杀’！我想起身，可双眼一红，便再无意识……醒来后，我发现自己瘫软无力，身上的衣服撕成了碎片，呼吸间天旋地转昼夜不分，鼻腔里全是血沫，胸口一紧，暗红的陈血喷涌而出。军医告诉我，我的头部、膝盖都有弹片，全嵌进骨头里，太深了拔不出来了，若不赶紧跟着这批医疗队回国治疗，怕是连命都保不住。”后来，虽然经过大大小小多次手术，可外公身体里的弹片到最后也没能取出，这也成了外公荣耀一生的见证。

　　那时小小的我，不太理解“英雄”的含义，只知道当下阳光和煦、岁月静好。

　　后来，背上书包进了学堂，夏天就全扑在题本里，鲜有去外公家逍遥快活了。一天傍晚，正沉醉于动画城的我，被急促的敲门声惊到，我满腹疑惑开门，只见外公被晒得通体黝黑，汗水浸透的白挂衫紧贴背脊，手里还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袋子。进门后，外公二话不说打开冰箱急冻室，就把包里的东西一个个捡出来往里塞：“你外婆说，现在放暑假，学生作业又多，喝不到果汁就多买些冰棍放家里慢慢吃，都是你爱吃的娃娃糕，可不好买了。”整套动作行云流水，合上冰箱门外公才害羞地挠挠头上的旧伤，像个先斩后奏的孩子朝我嘿嘿一笑。

　　言罢，从眼角皱纹处湛开几朵晶莹。可日头那样毒，谁又知道这位古稀老人在骄阳下走了多少里路、寻了多少个店面、说了多少句话，才赶在收摊前买下这厚厚一摞雪糕啊。

　　荏苒十余年，外公乔迁新居已是八十有余，但老小孩也有不服输的时候。那年盛夏，接到医生的电话，全家人都懵了，外公在小区里摔了一跤。

　　赶到医院时，只见外公坐在床头对着病友、护士掷地有声，拐杖在空中比划铿锵有力，老兵的样子展现得淋漓尽致，没嗅到丝毫伤痛气息。“那小子贼眉鼠眼，一看就不是好东西，果然，蹲在地上割电缆。呵他一声，他居然叫我老头别多管闲事，我上战场都不怕，还怕个贼娃子？我追就过去了，那贼动作挺快，一溜烟、一转角，没了，要碰上我年轻的时候他准没跑！”病房门口挤满了聆听英勇事迹的围观群众，连连点头称赞，纷纷对老革命竖起了大拇指。幸亏身体底子好，只擦破点皮。可就是这路见不平一声吼，挽救了全小区的损失，因此社区还送上了“见义勇为”锦旗。从那以后，外公的背挺得更直了，用外公的话说，就连和他打招呼、帮他粘知了的人都越发多了，一夜间成了小区的名人。

　　外公去世那年，也是夏天，刚满九十。睡着了，床头新缠的粘杆也忘记带走了。

　　灵堂设在半山腰上，宾客都说是高寿是喜丧。我听不进去，我只知道，这位躺在鲜花堆里的老人再也不能背着我跑、抱着我笑、搂着我讲他的光辉岁月了；再也没有人拄着拐杖替我粘知了，顶着烈日寻家访铺只为一口馋嘴的雪糕了。

　　山间蝉鸣清脆入耳，哀乐声凄凄婉婉，绕过鲜花、萦过外公的脸颊、渗进他波澜壮阔的一生。我懂外公，亦是心疼外公；果汁依旧甜冽，这碗里的糖，是英雄用生命打下来的幸福安康。

　　外公抚育我的二十余载，他从不会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，也绝不会带着国家授予的军功章四处招摇。曾经的苦难都深埋于心底，报以后辈的是无私大爱、是堂堂正正做人的骨气——仰不愧于天，俯不怍于人；大道至简，润物细无声。

　　夏之蝉鸣年年生，年年长忆先辈恩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重庆市北碚强制隔离戒毒所）